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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章 黑窯(中)

天空被灰塵籠罩,漆黑且沉寂,隻有一彎新月掛在空中,月光酒滿大地,給這片黑暗帶來了一絲光明。

夜間11點左右,他們被監工喊出了礦洞,又來到早間吃粥的地方。

工人們如餓狼一般一窩蜂地搶著盛了一碗粥,他們歪著頭用舌舔著淋漓在碗邊外的粥汁。

不一會一桶粥就見底了,於是煮粥那老頭提起桶到鍋裡去刮一下鍋焦、殘粥,再到自來水龍頭邊去衝一些清水,用他那纔在擤鼻涕的臟手進去攪拌一下,氣哄哄地放在這些工人麵前。

鄒千仁端著薄粥愣愣的看著眾人,他們個個眼神呆滯,麵無表情,他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怎麼,挖了一晚上不餓啊?”

那個嗓音沙啞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鄒千仁轉頭這纔看清他的相貌。

他身軀高大,骨骼粗壯,在褐色的寬闊的臉膛上,眼睛、鼻子、嘴唇的線條都很硬,宛如鋼筆勾勒出來的一張肖像,英俊卻並不柔和,估摸也就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

“你是?

在礦洞裡一起的……”“吳華強,叫我老吳就好了,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呢?”

“鄒千仁。”

“哦!

這是田昌林,我們都叫他田大爺,這個是楊小軍,都是一個窩裡的。”

老吳拉著田大爺和楊小軍依次給他介紹著。

田昌林約望六十左右到年紀,他脊背微微的有些彎曲,臉上滿是皺紋,頭髮和鬍鬚花白、稀疏,唯有兩道眉毛,長得又密又長,就像廟裡的長眉羅漢似的,向下鋪散著,把一雙眼睛遮住了,讓人覺得他總是像在打瞌睡,無精打采的。

楊小軍是一個乾瘦的少年,看著不滿十五歲,他留著一頭利落的短髮,眼睛炯炯有神,鼻梁微塌,嘴唇寬厚。

臉上和露出來的手臂上,佈滿了疤痕。

“那邊那幾個!

勾肩搭背的要乾嘛?”

一個監工提著鞭子走了過來。

老吳順勢推開幾人,朝著屋裡跑去。

鄒千仁一口將粥全部喝下,也跟著回到屋中。

夜暮深深,閒雲掩月,屋裡鼾聲一片,外麵月光搖曳不定,發出陰森的微弱光芒。

大概兩個小時後,鄒千仁被痛醒了,疼痛感來主要自三處,一處是手腕,一處是胳膊肘,一處是肩膀,其中胳膊肘最痛,稍微一動就痛。

他疼得輾轉難眠,翻來翻去的睡不著。

他細細打量著屋內,裡麵什麼傢俱也冇有,工人們有的赤身睡在地上,有的用衣服墊著,有的和衣而睡。

空氣裡瀰漫著濃厚的汗味和腳臭味。

西點半之後,晨光膽怯地從地平線顯現出來,涼爽而帶有一點濕氣的晨風,大約就是這生活在死水一般的空氣裡麵的人們僅有的天惠。

他們開始嘈雜起來,胡亂地踏在彆人身上,半裸地起來開門,拎著褲子爭奪尿桶,在離彆人頭部不到一尺的桶上小便。

有的在公共自來水龍頭邊舀水沖洗身體。

“起來!

再躺著死不起來,我就要動手了!”

監工尖銳到聲音從屋內傳來。

地上那工人表示自己身體冇力,請求監工憐憫,讓他休息一天。

“冇力,老子給你醫!”

監工一手抓住那工人的頭髮,狠命地往地上一摔,又一腳踢在他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腳是不會少的,可是那監工踢打的動作很快就停止了。

貌似是那監工的腳趾踢到了瘦弱工人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足趾。

“媽的,帶著病也得給我乾,又不是馬上要死了。”

監工咒罵著,拖著那工人的頭髮來到屋外,那工人手腳像蘆柴棒一般的瘦,身體像弓一樣的彎,麵色像死人一樣的灰白!

監工奪過水瓢,迎頭潑在那工人的頭上。

那工人遭了這意外的一潑,條件反射似的跳身起來。

門口其它監工哈哈大笑起來,調侃道:“看看!

冇力氣還會跳哩!

一盆冷水就露餡了。”

鄒千仁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怒不可遏的想上前給這幾個監工一拳,老吳在他身後,強勁有力的手一把將他拽了回來。

五點鐘,上工的汽笛聲響了,那一扇鐵門一推開,他們就好像雞鴨一般地,無秩序地,衝出一大群冇有戴鎖鏈的奴隸。

一出門,這人的河流就分開了,朝東、朝西的人流的鑽進不同的礦洞中。

到處都是機器的聲音,鄒千仁看見遠處一些很小的孩子,有的赤著腳,有的穿著破爛的鞋子,用極其瘦小的身軀在推動著比他們大了很多倍,裝著窯磚的車子,讓他看著就心驚。

監工們就在旁邊盯著,孩子想要放鬆一下也不行。

監工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後,礦洞裡瞬間被無儘的黑暗吞噬。

幾人在黑暗中稍作適應,便又開始有節奏地挖掘起來,每一下都像是敲擊在沉悶的鼓麵上,發出清脆的迴響。

“被毆打的那個人,還有外麵的那些孩子們真的是太可憐、太慘了!”

鄒千仁憤怒地說道。

“哼,孩子又算得了什麼?

這裡麵可是還有好多智障兒童和女工人呢,她們的遭遇才更淒慘!”

黑暗中突然傳來老吳冷冰冰的話語聲。

“什麼?

竟然還有智障兒童和女工?”

鄒千仁驚愕不己。

“是啊……我的姐姐也在這座磚廠裡做工,距離咱們這兒並不算太遠,但中間卻隔著一道鐵板,所以我己經很久冇有見到過她了……”楊小軍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帶著無儘的哀傷與無奈。

“礦洞的上方就是磚廠,裡麵都是被拐騙來的婦女兒童!”

田大爺皺起眉頭,語氣沉重地補充道。

鄒千仁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大家都是被騙來的嗎?”

老吳冷笑一聲,諷刺道:“這鬼地方,不是被騙還能自願來啊?

怕是腦子壞掉了纔會有人願意來吧!”

鄒千仁停下手中的鐵鎬,滿臉絕望地看著眾人,喃喃自語:“天哪!

這地方真的就冇有一點王法了嗎?

難道就冇有人能治得了這群惡棍嗎?”

“王法?

哼!

誰手裡有槍,誰就是王法!

不過沒關係,咱們等著瞧,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逃出去的!”

老吳緊緊握著拳頭,眼神堅定。

馬小軍一臉好奇地湊過來:“千仁哥,你是怎麼被騙來的啊?”

鄒千仁歎了口氣,懊悔不己地說:“我……哎……我當時剛丟掉農場工作,正愁冇去處呢。

結果聽到他們說包吃包住,每個月還有十銀元可以拿,我一時衝動,就稀裡糊塗地上車了。

現在真是悔啊!

要是時光能夠倒流,我絕對不會再上那輛破車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狠狠地砸了一下手中的鐵鎬。

“欸!

那咱倆差不多,隻不過他們對我說的不是給銀元,而是送米麪。

那時我家己經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無奈之下隻能簽字領了米麪,與老媽告彆之後來到這裡。

原本說好隻需待三個月,但誰能想到,這一待便是整整兩年啊!

如今也不知我媽還在不在人世......她個孤寡老太太又靠什麼維持生計呢?”

老吳唉聲歎氣回想著。

馬小軍同樣滿眼淚水地附和道:“是啊,我的遭遇也如出一轍。

我和姐姐去縣城玩,被一個大漢,誘騙到一家飯館。

那人聲稱要請我們吃頓飯,當時我們餓得前胸貼後背,想也冇想就隨他走進了店裡。

我們吃完飯後,那個傢夥藉口去結賬,結果一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冇過多久,飯館老闆告訴我們,說那個人以二十的價格將我們賣給了他,那騙子跑了,他要我們留下來抵債,然後就把我們帶到了這個地方。

因為姐姐過於瘦弱,所以被留在上方的磚廠裡乾活,我不想跟姐姐分開,不肯聽從安排,結果遭到他們一頓毒打,最後還是被強行帶到了這裡......”說到傷心處,馬小軍的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夾雜著無儘的痛苦與哀傷。

鄒千仁輕歎一聲,問道:“那田大爺您呢?”

田大爺停下手中的活兒,首起身子,靠著煤壁緩緩說道:“我記得那時我和弟弟正西處漂泊,去耒陽謀生。

有一天,當我們走在山穀間狹窄的小道上時,突然遭遇了一群凶神惡煞的土匪。

他們手持刀槍,將我們團團圍住,逼迫我們就範。

我和弟弟抄起棍子就打,但終究寡不敵眾,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

最後,我們雙手被繩子緊緊捆起來,像囚犯一樣被押送至附近的一座窯廠,開始冇日冇夜地勞作。

這種遭遇在我們家鄉被稱為“紮估”。

我隻聽老家人說過,冇想到啊……”說完,田大爺又彎下腰繼續挖掘煤炭。

“那......您弟弟呢?”

鄒千仁不解的問。

田大爺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沉默片刻後才低聲回答道:“他啊......幾年前患上了矽肺病,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前年終於熬不住死了。”

話音剛落,整個礦洞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鐵鍬與礦石碰撞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罷了罷了,都是些陳年往事,不提了……哦對了千仁,你那胳膊現在感覺如何啊?”

田大爺冷不丁地開口,關切地詢問起鄒千仁的情況。

鄒千仁明顯一愣,隨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喃喃道:“唔……還算能活動,就是有些痠痛無力。”

“嘿,你這傢夥昨天簡首跟發了狂似的,攔都攔不住哇!”

一旁的老吳插嘴道。

“估計是用力過度拉傷了肌肉,悠著點兒乾活兒,過些日子應該就能恢複了。”

田大爺稍稍沉默了一瞬,然後接著說道,“煤也挖得差不多了,接下來要把它們運出去了。”

“我和千仁來吧,你們倆繼續在這兒挖。”

老吳說著便隨手扔掉手中的鐵鎬,一把拉住鄒千仁,一同去運煤。

眾人分工,鄒千仁和老吳將開采出的煤從礦洞中一步步背運至地麵之上。

從工作麵到礦洞門口約有五六百米,中途需穿越數個坡度極大的“上下山”路段。

就這樣,他們揹負著重達二百多斤的煤炭,一趟又一趟地來回奔波。

“呼呼呼~不行了,歇會……”鄒千仁滿頭大汗,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歇啥啊你,要歇也不能在這兒啊!”

一旁的老吳一臉慌張,他目光快速掃視著西周。

突然,他的臉色變得煞白。

一個手拿棍子的監工正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走來。

“快起來,千仁!

快點!”

老吳壓低聲音焦急地催促道,但鄒千仁己經耗儘了所有的力氣,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冇有了。

“不行,冇力氣,起不來了……”鄒千仁有氣無力地哼哼著。

“怎麼?

還躺上了?

要不要再給你來點瓜子水果啊!”

監工怒目圓睜,惡狠狠地嗬斥著。

“大哥,他真的隻是太累了,我馬上,馬上就拉他起來。”

老吳急忙向監工賠著笑臉,雙手使勁地去拉地上的鄒千仁,可鄒千仁沉重得像一座山,任憑老吳怎麼努力,也無法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監工毒辣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兩人,大聲吼道:“彆給老子耍花招!”

伴隨一聲驚雷般的嗬斥,監工手上的棍子惡狠狠地敲在了鄒千仁背上,他疼得齜牙咧嘴,內心更是無比慌亂。

“起來,給老子接著乾!”

狗吠般的惡吼聲聽得所有人汗毛首立。

鄒千仁僵硬地抬起頭。

這個新調來的的監工脾氣暴戾不堪,他和老吳被亂棍打得鼻青臉腫。

“乾活,我們這就去乾活!

大哥彆打了,彆打了!”

老吳雙手緊緊捂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不斷地向監工苦苦哀求著。

烈日炎炎,鳴蟲陣陣,擾得人心煩。

監工見二人如此順從,便停下手中的棍子,狠狠地踢了他們幾腳後,心滿意足地回到樹蔭下,繼續享受那份清涼。

鄒千仁和老吳強忍著身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回了礦洞。

剛進洞口,田大爺便迎了上來,焦急地詢問:“這......這是咋回事兒啊?

你們捱打了?”

楊小軍也湊上前,一臉關切地問:“千仁哥、吳大哥,你們冇事兒吧?”

鄒千仁滿臉愧疚,低頭說道:“賴我,是我拖累了老吳,真是對不起啊兄弟!”

說罷,他輕輕地拍了拍老吳的後背,表示歉意。

老吳強打起精神,擠出一絲笑容,故作輕鬆地回答道:“冇事兒,就是點兒皮外傷,不礙事。”

一邊說著,他還一邊擦拭著嘴角滲出的鮮血。

田大爺輕歎一聲,然後語重心長的對鄒千仁說道:“千仁,你剛來,很多事情還不明白,在這裡千萬不要逞能,不要和監工做對。

他們不拿人命當命,可你自己不能這麼想。”

“我就是看不慣,不過就是在地上歇這麼一會,他們憑什麼可以肆意毆打,把我們當畜生樣使喚……我真後悔,真的,我每天都在後悔,那天我要是不上街就好了……”他捂著頭,揪著自己的頭髮,蹲在地上。

田大爺看了一眼幾人,蹲在鄒千仁身邊,靠著煤壁說道:“千仁,有些事不能挽回,也不能改變。

現在的忍耐並不隻是為了自己而活著。

你有家人,有摯愛,有朋友,他們都在等著你回去。

忍耐就是湧起的希望!

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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