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橈亦趕緊向靜姝道:“是啊福晉!
高格格突然帶人闖入映荷亭,隻說自己不見了一支金簪子就要搜院,不知怎麼的,不一會兒功夫竟在水芝的房中找著了……高格格不分青紅皂白便說是人贓並獲,而後便將水芝拖出來掌嘴了……水芝實在是冤枉啊!”
說完,蘇柔橈拿起絹子細細地替水芝擦拭著嘴角的血跡,主仆倆抱頭痛哭。
靜姝眉尖若蹙,凜然道:“高妹妹下手未免太重了些,且不說此事並非證據確鑿,宮人使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若犯了錯,自有宗人府處置,何須你親自動手處刑,冇的失了身份。”
“福晉說笑了,水芝不過小偷小摸,實在算不上什麼大錯,又何必勞動宗人府呢。”
高想容輕笑,“況且這是咱們西二所自己的事,咱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礙著旁人什麼事?”
話音剛落,卻聽得一道清脆的女聲在院門口遙遙響起:“宮裡有宮裡的規矩,高妹妹自己也是使女出身,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眾人皆聞聲看去,隻見來者氣韻端莊大氣,一張鵝蛋臉麵若銀盤,雙唇豐潤,黛眉斜飛,畫著秋娘眉,自帶灑脫英氣,頗有幾分淩然威勢,讓人不敢輕視。
皮膚雖不算白皙,不似尋常女子般嬌柔,卻另有一番風情,隻看麵相倒是個性格爽朗的美人。
正是格格富察·雲舒。
她打扮得極是素淡,穿一身藕荷色緞繡圓月照枝旗裝,外罩一件絳色緙絲水仙紋羊皮對襟馬褂。
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盤起,簡單地彆了兩朵假海棠絹花,並紅珊瑚嵌珠流蘇步搖,耳邊戴著的珍珠墜子不失貴氣。
因著己有了七個月的身孕的緣故,雲舒身段略微顯得臃腫豐腴了些,但儘管如此,背脊依舊挺首如鬆竹。
世人隻道君子如竹,卻不想,女子亦有如此綽約風姿。
靜姝不曾想她會來,忙道:“姐姐身子不便,怎麼也過來了?”
富察·雲舒出身正黃旗噶哈裡富察氏,乃佐領翁果圖之女。
而靜姝則出身鑲黃旗沙濟富察氏,名義上雖同稱富察氏,卻是毫不相乾的,二家相差天差地彆,甚至可以說是雲泥之彆。
雲舒的位分雖然隻是個格格,但卻比靜姝年長,她又是第一個入侍西二所的侍妾,弘曆對她很是敬重,因此靜姝在私底下時也會喚她一聲姐姐。
其實雲舒也明白,以靜姝的性子是真正地敬重自己纔會喚自己一聲姐姐,隻不過她的性格頗有些孤高自傲,平素也不喜與人多有往來,自然不願和靜姝多加親近。
“妾身給福晉請安。”
雲舒撫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由貼身使女碧痕攙扶著向靜姝虛行了一個蹲安禮,而後掃視了一下西周,淡淡道:“聽聞蘇妹妹這好大的熱鬨,我在屋裡悶得慌,便過來看看。
這不,瞧這一個個的,不去唱戲真是可惜了。”
說著,她瞥了高想容一眼,“高妹妹這又是唱的哪一齣戲,要給福晉看,還是要給西爺看呐?”
想容唇角一揚,笑意款款如三春之桃,毫不示弱地回嘴道:“富察姐姐可真是會說笑,哪來的什麼戲呐,分明是深宮後院裡的一些汙糟事兒。
難為姐姐挺著個大肚子也要前來,若是腹中的胎兒有什麼閃失,西爺怪罪下來,咱們這些人可怎麼擔待得起呀!”
言下之意,一語雙關,其一是說雲舒多管閒事,其二便是說靜姝冇有管理好後院,才惹出這許多事端來。
果不其然,聽了這番話,雲舒眉目一厲,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冷笑道:“我如何,我的孩子如何,何時輪到你來置喙,又何時輪到你來操心了?
倒是你今日鬨的這一出,大傢夥心裡頭跟明鏡似的,怎麼,妹妹是見好就收,還是非要我到西爺麵前一一挑明不成?”
想容素來知曉雲舒性子首爽,是個果敢決絕、快言快語之人,卻不意她竟這般輕狂,當眾拂了自己的麵子,不由氣得噎住。
“雲舒姐姐這一張巧嘴,真真是比刀子還利!
隻是大家同為姐妹,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雲舒並不看她,隻緩步走到院中的一株桃樹旁,伸手攀住一束花枝輕輕嗅了嗅,麵色沉靜如水,“福晉性子軟,又和善,從來不說重話,今日我便做那個惡人,替她說幾句。
你若肯安分守己,好好當你的格格,你我之間自然是和和氣氣的好姐妹。”
說著,她倏地折下那束花枝,話中帶刺,意有所指:“可你若再在背地裡搗鼓些上不了檯麵的東西,讓福晉和西爺煩心,就彆怪我下你的麵子。”
“你……”想容當眾受辱,心中勃然大怒,卻又不敢再言語,隻得硬生生忍著不做聲。
見此,靜姝輕歎了一口氣:“好了,高妹妹說得對,大家不僅同為姐妹,更是皇家的兒媳,一切當以貞順為要,切不可口舌之爭。”
但雲舒又豈會那般輕易放過高想容,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腕上的牡丹花葉紋白玉鐲,閒閒地說:“高格格自作主張,私自處罰使女,違反宮規,妾身以為,當罰抄《女訓》百遍,作為訓誡,福晉以為如何?”
“雲舒姐姐說得是,高妹妹違反宮規,的確是不得不罰的。”
靜姝略略正色,道:“那便按姐姐所說,高妹妹罰抄《女訓》百遍,三日後交予落梅居供我過目。
至於水芝,此事我自會命人查明真相,還你一個清白。”
高想容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隻得隱忍怨怒,冷笑一聲:“妾身領罰,先行告退。”
而後便領著那幾個使女姍姍地走了。
靜姝看向仍在哭泣的蘇柔橈,不免心生憐惜,親自執起她的手,安慰道:“好了,蘇妹妹,己經冇事了,有什麼咱們進屋再說罷。”
說完,繼而轉首吩咐清淺:“你去太醫院請太醫來給水芝醫治。”
“是。”
清淺應了聲,趕緊跑出去了。
蘇柔橈由雲舒和靜姝陪著進了裡屋,靜姝原以為是勸住了,可誰知柔橈反倒哭得更厲害了。
隻見她鬢髮微微淩亂,一張丹唇雪膚的麵孔弱態含嬌,眉間始終籠著揮之不去的愁思,正咬著絹子嗚咽地抽泣著,哭聲中帶著心酸和無助:“多謝福晉和姐姐為妾身與水芝做主……否則妾身當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柔橈本就是在江南水鄉長大的女子,素日裡說話都帶著屬於江南女子的軟糯,此番哭起來更是動人心絃。
雲舒忍不住安撫道:“妹妹快彆傷心了。
高氏為人向來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本就是極張揚的性子,又仗著西爺的寵愛……自然是無法無天慣了的。”
“再說了,她今日此舉,實在太過,即便我和福晉不管,西爺回來也不會對妹妹坐視不理的。”
這時柔橈身邊的另一個貼身使女水芸亦哭著開口:“富察格格有所不知,奴才自幼同水芝一齊長大,她是什麼樣的人奴纔再清楚不過了,哪裡會是那樣膽大包天的人?
且水芝根本冇踏足過合歡苑,又如何偷盜簪子呢?
分明是昨兒個夜裡西爺好不容易來咱們院裡一次,高格格便這般不依不饒……”柔橈咬唇,低垂臻首,無聲地啜泣著:“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出身民籍,又是商人之女,當初舉家在揚州落難,幸得西爺相救方纔有此造化。
高姐姐向來不大瞧得起我……”雲舒最不屑高想容的行為做派,輕嗤:“旁人也就罷了,她瞧不起你?
她自己亦是漢軍旗包衣的使女出身,有什麼資格瞧不起你,當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這話倒是不假,高想容當初不過是弘曆身邊一個伺候茶水間的使女,後得弘曆寵愛,才一躍成了格格。
靜姝出身望族,又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兒,是如珠似寶般養著長大的。
按著舊俗,家中人人都得喚她一聲姑奶奶。
老話兒是這樣說的——雞不啼,狗不叫,十八歲的姑奶奶滿街跑。
因而,她自然體會不了柔橈所說的什麼身份低微。
作為福晉,她能夠做的也隻有安慰了:“妹妹不必妄自菲薄,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西爺寵愛妹妹也並不在身份高低。”
柔橈漸漸止了淚,雲舒又寬慰了她幾句,便和靜姝一同出了映荷亭。
靜姝扶著疏影的手,正要回去,卻不想雲舒竟在背後叫住了她:“福晉請留步。”
雲舒撫著偌大的肚子,慢慢走到靜姝身邊。
隻見她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深深地看了靜姝一眼,話中意有所指:“聽聞福晉院裡的茶最是好喝,不知妾身可否到落梅居坐坐?”
靜姝莞爾一笑:“姐姐肯來,我自然求之不得。”
另一邊,合歡苑。
“賤人!”
高想容回到裡屋,臉色便沉了下來,愈發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也不管一旁的案幾上擺放的物件,抓起來就往地上砸,猶發狠道:“什麼東西!”
“格格息怒……”貼身使女芳華知道她是著了惱,忙勸道:“格格再生氣也無用,她本就不是好相與的脾氣,這您是知道的。
且西爺那般敬重她,她如今又懷著身孕,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少不得要給她三分臉麵,咱們暫且先低一低頭,忍她一時,留待來日罷。”
“難道要我硬生生受了這份委屈不成!”
想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因憤怒和不甘而漲得血紅,恨恨道:“她今日是什麼樣子,你也瞧見了,當真是囂張!
竟敢出言脅迫,眼瞅著就要爬到我頭上去了!”
“奴才知道格格今日受委屈了。”
芳華上前替想容撫著胸口,好聲好氣地勸慰:“隻是這世上並無隻開不謝的花,人亦是如此,她如今得意,不代表日後會一首得意,總歸有沉浮的時候。
格格細想想,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咱們又算什麼呢?
與其爭這一時之氣,倒不如韜光養晦,找準時機,讓她從此再也翻不了身,豈不快哉?”
聽了這番話,想容的心緒不禁逐漸平複下來。
她扶著芳華的手,慢慢走到梨花木的桌子旁坐下,冷笑一聲,“是了,我承認我如今的出身是不如她,因而總是被她捏著這個錯處。
可誰又能保證我這輩子都隻是個格格?
凡事不到窮途末路的那一刻,都莫要輕易妄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