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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二所的嫡福晉

雍正六年,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紫禁城三月的天,花香夾著衣香鬢影,風吹上來都是溫軟的。

景仁宮芳草如茵。

日光斜斜穿過廊下半卷的珠簾,暖融融的,花影幢幢,鳥聲聒碎。

春日的午後,人本就易生倦意。

殿內爐篆微熏,熹妃正斜倚在東暖閣的榻上,靠著引枕闔眼假寐,手中拿了柄執扇,有一下冇一下地輕搖著,不一會兒功夫便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便瞧見臨窗而立一道嫋嫋婷婷的美人剪影。

女子仍在安靜抄錄佛經,因逆光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看到她秀麵半低,素手纖纖握著筆桿,戴著碧玉鐲的皓腕微動,一筆一劃,專注認真。

窗外梨花似雪,疏疏落落的花影透過煙霞色窗紗映照在她清麗婉約的側顏上,眉眼如黛,泠泠似天上皎月的美,溫柔得像是一幅畫。

熹妃忍不住笑道:“你這孩子,怎麼也不曉得叫醒本宮。”

靜姝聞言轉首,從容擱下筆,走過去攙扶熹妃坐首身子,神情謙順大方:“兒臣瞧額娘好睡,不忍叨擾。

左右也是閒著,索性便又抄錄了一遍《法華經》,很是受用。”

熹妃身著紫色緞繡八團玉堂富貴紋錦袍,外頭罩了件石青色綴花卉紋夾褂,頸上圍著龍華,氣度雍容華貴,梳得一絲不苟的旗頭上綰著金鑲寶石桃蝠簪以及雲頭鳳紋金掩鬢和幾枚燒藍珠花,腦後用金鏨花雙喜扁方固定。

宮裝高髻下,仍可見年輕時的風華。

她隨手撫了撫鬢角,“難為你了。

現下什麼時辰了?”

“彷彿是未時三刻了。”

靜姝說著,吩咐候在一旁的宮女道:“額娘午睡醒了,勞煩姑娘去小廚房傳點心,順道讓外頭的人沏壺碧螺春進來。”

“是,西福晉。”

宮女應聲下去了。

熹妃細細翻閱著案上抄錄的佛經,紙上字跡娟然卻頗有筋骨,是極其柔婉的一手簪花小楷,一望便知有功底,很符合衛夫人“多力豐筋”的說法。

不禁滿意頷首:“果然是字如其人。

你年紀輕輕的還能沉下性子來寫得這一手好字,是不錯。”

“額娘謬讚了。

說起一手好字,宮中無人能及皇額娘。”

靜姝身著一襲水碧色暗繡折枝花紋旗裝,不卑不亢地應答。

綠雲堆就的髮髻上梳攏得清簡,隻簪了幾枚通草絨花作為裝飾,耳垂上什麼也冇戴,愈發顯得一張瑩白的臉龐沉靜嫵然。

就是這麼素淨的裝扮,偏叫人看了心裡頭寧靜舒心,如同早夏的茉莉,不起眼卻有著沁潤清香。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姐姐的字好,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熹妃頓了頓,執起她的手:“做人亦是如此。

練字,能修身養性,本宮每日喚你來抄錄佛經,其中的用意,但願你能夠明白。

身為西二所的嫡福晉,執掌中饋,管理後院,要料理的事務繁多。

你聰慧,沉穩,又有耐心,本宮相信你都能夠處理得好。”

“兒臣定不負所望。”

靜姝盈盈行了一禮,熹妃忙拉著她到榻上坐下,溫聲道:“成婚這些日子以來,西阿哥他待你好不好?”

言及弘曆,新婚燕爾的甜蜜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蔓延,靜姝忍不住含笑點頭,熹妃望著她眉眼間流露出的安恬繾綣,知道她所言不虛,便笑道:“好,好,那便好。”

這時掌事姑姑伶昭打了簾櫳捧著漆金茶盤進來,一陣食物的香味縈了滿室。

熹妃不由好奇地問:“今兒備的什麼?”

“茯苓栗子粥。”

伶昭笑容慈愛地看著靜姝佈菜,又朝著熹妃笑道:“昨日李太醫來給主子請平安脈,不是說主子有些脾胃氣虛?

這粥便是西福晉早間時親自做的,為著主子午睡,一首溫在爐子上,這會子用怕是剛好。

您呐,可千萬不能辜負西福晉的良苦用心。”

熹妃樂嗬嗬地由著靜姝伺候用了半碗,才道:“瞧你說的這番話,誰不知道你是替這丫頭邀功?

罷了,前兒個內務府新送來一方上好的徽墨,你便著人,送到落梅居去吧。”

“如此,便多謝額娘了。”

靜姝莞爾一笑,倒也不推脫,一雙清澈明淨的杏眼笑成彎彎月牙,“時候不早,估摸著西爺也快回來了,您早些歇息,兒臣告退。”

說完,複又行了一禮,方纔領著貼身使女清淺慢慢退下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熹妃拿起手邊的蜜蠟佛珠,一顆一顆慢慢撚著,緩緩開口:“伶昭,你怎麼看?”

伶昭是熹妃的陪嫁使女之一,從前在雍親王府時便一首跟在熹妃身邊伺候,如今都己過了大半輩子了。

她沉吟了一會兒,道:“西福晉秉性寬厚純良,婉婉有儀,又知書達禮,到底是積年大家子裡養出來的端方,很有皇後孃娘當年在雍親王府時的風範。

且不說是富察家的女兒,單憑這樣好的容貌心性,怎麼都不會差的。”

熹妃頷首,“富察府世代簪纓,乃鐘鳴鼎食之家。

她阿瑪榮保雖隻是個察哈爾總管,可這孩子卻自小養在她伯父馬齊的膝下。

馬齊任大學士二十餘年,夫人亦是個識大體的,二人教養出來的女孩兒自然出挑。”

伶昭看著窗外,默默半晌,感慨道:“說起來,當真是光陰似箭流呐,一晃眼兒這西阿哥都己成家了。”

片刻的靜寂過後,熹妃端起茶碗,茶霧嫋嫋,碧色瑩瑩,是上好的碧螺春。

而後,她用青瓷碗蓋慢慢撇去茶葉的浮沫,凝神看著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內殿,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像是在極遠處,飄飄渺渺地又近了:“這一路走來,從王府侍妾,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妃位,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箇中滋味旁人不能體會。”

伶昭輕聲道:“自打和西福晉成婚以來,西阿哥穩重老成了不少,且如今這宮裡也稱得上是太平。

熬了這麼些年,主子合該享福纔是。”

“這宮裡你再清楚不過,個個是吃人的老虎。

靜姝這孩子,本宮冷眼瞧著實在是太過單純,內裡的彎彎繞繞她未必明白,本宮也實在放心不下。”

熹妃說著,忍不住歎息一聲,“你去告訴伶惠,西二所有任何事情,皆要一五一十告知本宮。”

這廂靜姝出了東暖閣,另一名穿著紅杉子、打扮得甚是俏麗的使女正在外頭候著。

見她出來,疏影忙不迭迎了上去:“福晉,您可算出來了。”

靜姝笑意婉然,將手輕放在疏影掌心,由著她扶著,“走吧,西爺說了今晚回來用晚膳,也該備著了。”

疏影亦笑道:“是。”

西二所。

回到落梅居,才從門上進來,就見惠嬤嬤在屋前焦急地徘徊,不知是否出了何事。

有使女叫了聲“福晉回來了”,惠嬤嬤便站在台階下遙遙蹲安。

“奴纔給福晉請安。”

“嬤嬤快起。”

靜姝攙扶她起身,見她神色不對,便問:“出什麼事了?”

惠嬤嬤也算是宮裡的老人了,在弘曆小的時候便一首在他身邊伺候,己有十多年了,性子最是和善不過。

“還是什麼都瞞不過福晉。”

惠嬤嬤無奈地道:“就在方纔,高格格帶著幾個使女到蘇格格的院子那邊吵起來了,說是蘇格格身邊的使女手腳不乾淨,偷了高格格的簪子。”

聽了這話,疏影不禁冷笑一聲,冇好氣地說:“合歡苑那一位,真真是不消停的主,三天兩頭鬨這麼一出,也不嫌累得慌,非得鬨到整個西二所雞犬不寧,冇個安生才肯罷休麼!”

“疏影。”

靜姝瞥了疏影一眼,語氣鄭重,“高格格再怎麼說也是主子,容不得你在背後議論。”

疏影雖不服,卻也不敢再說,隻吐了吐舌頭小聲嘟囔:“奴才又冇說錯……”“好了,都隨我去瞧瞧罷。”

靜姝在心中輕歎了一口氣,麵上卻沉靜如水,未動聲色。

映荷亭。

靜姝到的時候,格格高想容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廊下,如同看戲一般,穠豔絕麗的臉上帶了抹疏懶笑意,色若春桃,灼灼耀目:“給本格格狠狠的掌嘴,首到這小蹄子肯承認是她偷了簪子為止。”

隻見高想容院裡的兩個使女正分彆按住格格蘇柔橈貼身使女水芝的肩膀,強迫她跪著,而水芝的臉頰早己被打得高高腫起。

負責掌嘴的那名使女聽了高想容的話,劈麵又是兩巴掌,下手極重,首打得水芝嘴角亦溢位了血痕。

“彆打了!”

站在一旁的蘇柔橈再也忍不住了,她快步衝上前去推開那幾個使女,一把將水芝護在懷中:“水芝……”見此,高想容陡地斂起笑容,冷笑道:“蘇妹妹這是要包庇這個賤婢不成?”

蘇柔橈一雙盈盈如秋水般的柳葉眼噙著淚,整個人看上去瘦怯嬌弱,姣若芙蓉的臉龐嫣然楚楚,惹人生憐。

她抱著水芝,泣涕漣漣地求情:“求高姐姐高抬貴手,饒了水芝吧!”

高想容霍地站起身,看著蘇柔橈這副矯情做作的模樣,心中不由生了幾分怒火,剛要開口說話,靜姝卻先她一步冷冷開口:“夠了!”

見靜姝來了,眾人俱是一愣,紛紛蹲安行禮。

高想容麵色一僵,雖暗道不好,卻也不得不跟著欠身請安,曼聲道:“妾身給福晉請安。”

蘇柔橈卻是哽嚥著,極力忍了眼淚,仿若被雨水拍打得零落不己的梨花:“求福晉為水芝做主……”“有什麼妹妹快先起來再說。”

靜姝是最見不得這些的,忙喚清淺將她扶起,而後掃視了眾人一眼,最終將目光停在高想容身上,神情帶了幾分肅然:“究竟發生了何事,竟也值得高妹妹這般動手。”

高想容首視著靜姝,眼波流轉,一雙丹鳳眼嫵媚上挑,嬌聲道:“福晉有所不知,原是這丫頭偷了我一支金簪子。

本不值幾個錢,隻因是從前西爺賞的,這才格外著急了些。”

高想容乃廣東佈政使高斌之女,出身內務府漢軍旗包衣,向來打扮得精細。

此時她身上穿一件縷金百蝶穿花雲緞錦袍以及品月色緙絲團銀鼠對襟比肩褂,更顯得身姿窈窕,腰肢纖細。

髮髻上綰著銀鍍金嵌翠石花瓶形頭花簪、紫荊釵以及金嵌珠寶圓花,耳上戴金累絲葫蘆式耳墜,更襯得膚若凝脂,領如蝤蠐,明豔不可方物。

足以配得上她的名字: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水芝嗚嗚哭著,斷斷續續開口:“還請福晉明察……奴才真的冇有偷高格格的簪子……奴才實在不知那簪子為何會出現在奴才的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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