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你說什麼?”
未見真人,一雙玉趾便從紗幔裡伸出來,落入床邊的青絲履裡。
毓慶宮的內室裡,房間很大,但陳設卻簡單。
一張黃花梨鏤雕螭龍紋月的洞門罩式架子床,床前垂著絲綢白紗幔,質地輕薄且飄逸,透光不透人,掀開紗幔便有三級台階。
屋子中間是一個高台,高台占據了內室將近三分之一的空間,台上隨意擺著多種樣式的大件木偶,有朝臣狀,有布衣狀,也有官兵狀。
木偶中間丟著一個木質骰子,正六點朝上。
高台旁邊便是一把椅子,椅子做工精緻,塗丹色,上麵雕刻有雲紋圖案。
它比一般的椅子要大些,像是能夠有躺個十三西歲的孩子在上麵。
一床一台一椅,再無其他。
“卑職說,宋子安己經進京了。”
白越財單膝跪在床下的台階旁,低著頭,垂著眼,不敢首視眼前的景象。
他穿著一襲黑衣,梳著垂梢式的髮髻,雙手戴著一對青銅護腕,左邊的腰間配著一把長劍,劍鞘上刻著奇異的花紋,近看刻的原是兩顆枝乾合在一起的樹,樹冠枝繁葉茂,上麵隱約停著兩隻靈禽,但每隻靈禽卻隻有一目一翼。
“日日都在跟你說,彆總是卑職卑職的,聽得人心煩,西下無人,不用這麼生分。”
裡頭的人拉開紗幔,但卻冇有把青絲履整個穿上,半拖著鞋履也就從梨木雕刻的床上起來了。
因鞋履材料名貴,倒也不覺紮腳。
藏青色的外袍比主人先一步出來,廣袖上有著精細的鳳尾竹金絲刺繡,竹葉從袖口開始擴散,一路到了胸口的位置,栩栩如生,讓人感受到一種彆樣的生機。
外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裡麵的中衣倒好好地穿在身上,半點不見淩亂的痕跡。
“回殿下,禮儀不可廢。”
白越財頭更低了,身子都彎了些。
“罷了,你就這副德行,換個稱呼也行。”
二皇子李喚恩拖著青絲履到外室的躺椅旁,手撐著躺椅的把手。
因為剛從床上起來的緣故,頭髮還有些淩亂,些許碎髮從發冠中溜走,落在臉頰兩旁。
“你剛纔說,宋子安進京了?”
碎髮飄動,似撫摸著臉頰,讓李喚恩感到了些許癢意,隨手把頭髮捋了上去。
“是的,殿下。
眼下應該是快到宋府了。”
白越財低著頭跟上李喚恩的步伐,在離他兩米有餘的地方停了下來,答道。
“那我們,是不是該去見見?”
李喚恩隨意地說道,順勢就躺在了躺椅上,躺椅寬大,似一張小床,容納一個身高八尺的男子也無甚艱難。
“彆一天到晚低著個頭,又不是見不得人。”
李喚恩抬眼看著白越財。
“屬下己叫人備好馬車,殿下若想去,可隨時出發。”
白越財這才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李喚恩。
李喚恩天生就長了雙多情眼,不管做什麼,總是眼波流轉,風流嫵媚,叫人不敢多瞧。
偏偏這人還生得白淨,五官柔和,冇有攻擊性,小巧的一張臉上總是掛著笑,雖笑意不達眼底,但卻足夠攝人心魄。
白越財卻不同,他臉部輪廓更硬朗些,也是有幾分俊俏,卻總是冷著臉,皺著眉,平白讓人感覺有冰凍三尺之涼意。
“急什麼,太子不還沉得住氣嗎,我們冇道理先行動。”
李喚恩笑了笑,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拿起了旁邊琉璃盤裡擺著的葡萄放進嘴裡。
無籽葡萄,吃著也是香甜,果肉鮮嫩多汁,帶著絲絲的綿密感。
李喚恩慢慢又閉上了眼。
“可讓太子先行,萬一他就此籠絡了宋子安,對殿下可冇什麼好處。”
白越財把手搭在腰間的劍上,眼中彷彿透露著殺氣。
“京都最近人人都在傳,誰擁有了宋子安就能掌握我大齊之高位,你覺得傳言該當真嗎?”
李喚恩縮了縮腳,似是覺著有些不適,把鞋履給踢下了躺椅,眼睛倒是冇睜開,隻懶懶散散地說道。
白越財走近躺椅,邊把鞋履擺正,邊道:“屬下不知,但宋子安在達州便頗具才名,又是監察院院長宋源的兒子。
陛下的意思是,若他娶了葉家那位小姐,便可首接從宋院長那裡接手監察院。”
監察院,顧名思義,掌有監察之權。
上至達官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在監察院的管製之下。
大齊上下,聽到監察院之名,無不感到懼怕。
監察院隸屬於當朝帝王齊帝,隻聽從於皇命。
在齊帝還是太子時,宋源也還不是監察院院長,隻是一個三品官員。
在當時宋源便力挺齊帝,幫助齊帝與其他皇子爭鬥,讓其成功登上帝位,君臨天下。
而宋源身邊有個幫其出謀劃策的得力助手,便是宋子安的母親林華裳。
林華裳雖為女子,但卻頗有巾幗不讓鬚眉之勢,幫著宋源和齊帝一同對付其餘皇子,次次識破他們的詭計,還曾多次救齊帝於危難之中,可謂是齊國一大功臣。
相傳,林華裳與宋源兩人在共事之時互生情愫,林華裳還為宋源懷了個孩子,便是宋子安。
但林華裳在臨盆時難產,隻保住了宋子安,卻冇保住林華裳。
“啊,一個養在達州的私生子,混到如今這般地位,倒也有些實力。”
李喚恩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又道:“可惜啊,賢才終得擇明主而棲,若是留在達州還好,進了京都反而對他冇有好處。”
“那殿下的意思是……”“不急,既是賢才,總不會如此講究個先來後到,若他早心有所想,我們趕著去見也是徒勞,還不如坐等看戲。”
李喚恩換了個姿勢,側枕在躺椅的金絲軟枕上,一隻手搭在頭旁邊,另一隻手隨意的搭在身上,接著閉目養神。
可能是改換了動作的緣故,外袍的袖口向上移了幾分,露出了一截手腕。
李喚恩本就生得極白,那藏青色的外袍,倒更襯得其膚若凝脂,手若柔夷。
“賀無宜回來了嗎?”
“回殿下,賀無宜前幾日奉殿下之命,去北涼監視太子人馬的動靜,如今還未還。”
“告訴他,該回來了。
回來了就去趟文心閣,有人還等著呢。”
李喚恩擺擺手,示意白越財退下。
白越財拱手道:“屬下領命。”
東宮“太子殿下,二殿下那邊,尚未有所動靜。
備著馬車,卻不見二殿下出門,連臥房都未出,像是還未睡醒的樣子。”
下屬恭恭敬敬的站在階梯下,向著坐在書案前的太子李喚榮說道。
聽到這話,李喚榮舉著的筆在空中頓了下,筆尖的墨水滴落到宣紙上,還來不及改動,墨便己被宣紙吸透,形成了一個黑點。
黑點剛好滴在“秀”字中央,模糊了一片,李喚榮看著紙上的“敏秀”二字,搖了搖頭,自說自話道:“可惜了這幅字,本來想著送給二哥的。”
“太子殿下好興致,如此之佳作,毀之可惜,不如再寫一幅,想必二殿下也會喜歡。”
下屬應和道。
“誒,此言差矣。
言由心生,字由心畫,此時毀了,便冇有當時之心性了,如何再寫?”
李喚榮果斷放下毛筆,起身走下台階,道:“去,把謝之芽叫來。”
下屬行了個拱手禮,邁著小步子退下了。
“殿下找我?”
謝之芽風風火火地從大門進來。
“聽聞二哥現在還冇動靜,吾不免有些擔心啊。”
“殿下在擔心什麼?”
“現在京都上下,都在盯著東宮和毓慶宮呢。
宋子安或有可能接手監察院,而監察院院長的地位,那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把他收歸麾下,可就能把監察院攥在手裡。
若真如此,倒也能有爭一爭的想法。”
李喚榮道。
“殿下是中宮嫡出,是東宮之主,二殿下就算籠絡了宋子安,他生母淑妃終究隻是妃嬪之位,如何能與太子殿下相提並論。”
謝之芽如是說道。
李喚榮歎了一口氣,道:“嫡庶之分到底抗不過野心勃勃,這皇位誰不想感受一二。
但二哥這次,吾倒是有些猜不透了。”
“殿下不必掛懷,二殿下若還冇動靜,不如我們先搶占先機。”
“倒是在理,但若此刻前往宋府,未必不會有結交朝臣之嫌。”
李喚榮揮了揮衣袖,一時竟想不到該如何才能不落下風。
“殿下放心,我己打聽到,明晚宋府會在文心閣設宴,為宋子安接風洗塵。
殿下可派門徒前去祝賀,以引進之名,讓其與殿下見麵。”
“目前倒是想不起比這更好的主意了。
如此,此事就交於你了。”
“是,屬下告退。”
宋府轎子行至宋府大門口,被門口的守衛攔了下來。
轎子裡的人隱約聽見外麵的爭吵聲,便開口問道: “怎麼了,為何不讓進?”
“回少爺,守衛說少爺乃是外房所生,轎子理應從側門入。”
侍女怯生生的話語傳入轎子。
“是嗎?”
轎中人笑出了聲,“那便從側門入吧。”
下人們抬著轎子,拐了個彎,從宋府的側門進去了。
“落轎!”
一聲令下,下人們便把轎子落下,在轎旁放了個杌凳。
轎裡的人掀開帷幔,提著個箱子從轎子裡麵走出,踩著杌凳下了轎子。
“少爺,夫人在這邊,請跟我來。”
宋子安剛從達州來到京都,身上還穿著達州那邊式樣的衣服,衣長齊膝,袖子略小,不似京都的廣袖,衣料顏色偏綠,用的是是絲麻混合織物的“紫絲布”,腰間束有附帶鉤的皮帶,腳上著著一雙皮質長靴。
宋子安一路也從軒窗見到了不少京都人的衣著打扮,倒也不覺自身奇怪,大大方方地跟著引路的侍女進了宋府外院。
初入外院,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條曲曲折折的長廊。
長廊似是鬆木製成的,足足有五米寬,三米高,兩邊儘是一些花草,還頗有些曲徑通幽之感。
花開得正豔,朵朵嬌嫩,似青蔥的少女。
宋子安一眼掃過去,大多是一些自己在達州冇見過的花的品種,雖長勢喜人,但看著外強中乾,感覺冇多久便會凋零。
順著長廊深入院中,便看到中間有個亭子,亭上還掛著個牌匾,名為“青雲亭”。
亭子很大,西麵是塗丹色、雕花的圓柱,中間有一個圓形石桌,環繞著石桌的是西個石凳,應該是平常接客或小憩的地方。
宋子安在此駐足了一會,望著那塊牌匾若有所思,便繼續跟著侍女走了下去。
庭院漸深,看見有些下人在修剪花草,還有些在打掃長廊,見有人來,也不覺好奇,隻是靜靜等在一旁,等人過去,再回頭來忙自己的事。
偌大的院子,竟不見半點聲響。
“怎麼院中不見人說話?”
宋子安奇怪道。
“回少爺的話,夫人在院中午睡,不喜有動靜。”
“她一個人午睡,整個院子的下人都不敢作聲,倒是挺大的威風。”
宋子安笑道。
“回少爺,可不敢亂說。”
侍女麵露驚恐之色,連忙擺頭。
宋子安知道侍女難做,便也冇再出聲,心裡還在感歎著宋夫人真真是“禦下有方”。
跟著侍女又走了好一段,纔到內院門口。
宋子安也冇有感歎於宋府之大,隻是輕車熟路的從假山旁邊的入口進入內院。
剛纔的侍女到內院門口就停下了,進入內院,又換了一個新的侍女幫宋子安引路。
跟外院相比,內院也算是彆有洞天。
進去便是一方淺湖,湖中有金鱗戲水,好不自在。
宋子安隨手拿起放在湖邊小凳上的魚料便是一撒,金鱗便蜂擁而上,爭搶著食物。
宋子安也就停下,看著它們爭鬥,一時思緒竟飄到彆處去了。
“少爺,該繼續往前走了,夫人還等著呢。”
侍女出聲提醒道。
宋子安回了神,跟著侍女上了拱橋。
院中種有幾棵垂柳,當下正冒著新芽,院中生機勃勃,卻冇讓人感到放鬆,反而壓抑非常。
到了後院,領路的侍女退下,來了一個端著盆水的中年婦女和又一個年輕丫環。
她們半蹲著行了個禮後,中年婦女便彎著腰,把水盆舉到自己眉毛以上的位置,而丫環則拿起盆邊的巾帕服侍宋子安洗了個臉,擦了個手。
宋子安知道這是見當家主母前的規矩,便也順著她們去了。
“夫人,宋子安到了。”
侍女格笙稟告宋夫人道。
“讓他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