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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認卷(ZC) 第八章 獨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公元前620年)

第八章獨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公元前620年)

屈指計算,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楚成王都死了。秦穆公成了最長壽的孤獨一枝,為了避免自己在空虛的偉大中突然瘋掉,他決定帶著士兵像坐著拖拉機趕集的農民一樣去衝擊中原。

也許,讓你選擇回到曆史的某個時代,你會嚮往美麗的春秋。如果讓你選擇生活在春秋的某一位恐龍的地盤,估計楚國的雲夢和性開放的齊國會人氣最旺。

而我會選擇去公元前7世紀中葉的晉國。當時的晉國類似如今的美國,是個移民湧入的國家,狄人、戎人、中原人、楚國人,都在晉國混生活。那裡冇有盤根錯節的公族勢力(都被晉獻公殺群公子殺光了),異姓的外來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飯碗。而如果你去齊國,那裡分封製積累的大家族勢力相當頑厚,一般外人隻能當個抱關擊柝、揀垃圾、炸油條的,或者建築隊的小工。去楚國也不太好,王權集中,有點類似未來的皇帝**,冇有個人的自由空間。

去秦國的人估計也不多。從中原跑去西北打工的高級知識分子隻有百裡奚和蹇叔兩個老大爺。百裡奚不知什麼時候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如果你非要去秦國,也一定不要趕在公元前627年,因為那一年的秦國,有著血光之災。

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相饒。公元前627年,秦國領導人秦穆公老爹這時也五十多歲,兩鬢都染上了人間的白霜。而在前一年,他的好朋友,晉國的晉文公重耳也死了。屈指計算,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楚成王都死了。從前秦穆公懼怕這個,懼怕那個,輕易不邁出國門,如今老一輩恐龍都入土為安了,換上新一幫稚嫩的毛頭小夥。秦穆公成了最長壽的孤獨一枝,他感到無限的孤獨和空虛的偉大。他覺得,隻有衝擊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虛的偉大中突然瘋掉。

於是,他把老得不堪的蹇叔叫來密談:“蹇叔啊,晉文公重耳剛剛死了。我想趁晉國新喪,無力經營中原,出兵中原爭霸,打下鄭國,我們就成了中原霸主,取代重耳的地位,實現我一生的最高理想。您老高興吧?”

“我高興啊。但這麼做,晉國恐怕不會高興吧。”蹇叔說。

“嗬嗬。前兩年,鄭大夫燭之武的一番話把我說得茅塞頓開。我才明白自己想挺進中原,中間隔著的攔路狗,不是彆人,正是我們一直嗬護栽培的晉國啊。我一輩子幫了晉國許多忙,路線全錯啦。我們有必要修正邦交政策了。”

“您是想走修正主義道路哇?跟晉國翻臉?”蹇叔說。

“是啊。”

“三年前,您和重耳合圍鄭國,暴師勞久,都冇有打下來,咱們一人去,能有戲嗎?”

“咦,這回我改用偷襲了。像鄭國那樣的城牆,冇有內應是打不進去的。我們駐鄭國大使館的特務杞子,掌握了鄭國北門鑰匙。趁鄭文公剛死,我們偷襲……”

“主公,從我們雍城到鄭國,千裡之遙,沿途淨是窮山惡水和羊腸小道,急行軍也要十幾天。勞師襲遠,必定泄密,補養運輸也跟不上啊。”

穆公說:“我老啦,等不及啦,鄭國是我的東道主,鄭國人民也等不及啦。這兵非出不可,我已經決定了。”

公元前627年,陝西的報春花開了,秦都雍城的東門外,旌旗飄揚。秦穆公命令百裡孟明(百裡奚的兒子)以及西乞術和白乙丙(蹇叔的兒子),率領一支三萬人隊伍,高歌闊步,挺進中原,和那個拿著鄭國大門鑰匙的人,彙聚起來,乾一番事業了。

然而蹇叔拄著柺杖,看見的隻是一場慘劇的序幕被拉開。他蹣跚著送到城外,哭著對兒子們說:“兒啊,崤山的兩座山岡,一座埋過後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躲避風雨的地方,你們的屍骨,大約我也要到那裡去收了。”崤山山穀是陝西省通連中原的咽喉要道,兩邊懸崖排列,山石峭立,抬頭隻有一線藍天,是個天然的大棺材。蹇叔能掐會算,預見秦軍葬身崤山,於是哭得很傷心,哀嚎著:“多麼可愛的軍士啊。可是,吾見師之出,不見師之入也!”旁邊秦穆公聽了,給氣壞了:“哭什麼喪,擾亂軍心,太不吉利。死有什麼可怕的?你活得還不夠長嗎?咱們秦國多少人才活了你一半歲數,他們死後的墳樹也都合抱粗啦。你還不知足嗎!”

這些可憐的去執行冒險任務的秦軍戰士,背影越來越遠了。他們一路東下,經過晉人控製地區,立刻引起晉人動議。晉國內部經過爭論,晉人暫時不作乾涉,靜靜等著秦人回來的時候再跟秦人算賬。

秦軍於是順利穿過河南西部的山地走廊,滑入中原。這些秦軍全套盔甲加上隨身攜帶的必需品,負重好幾十斤,還要揹著自己的口糧,拎著沉重的兵器,千裡奔襲,真讓人吃不消。我們先說那頭盔吧,青銅頭盔像一個扣著的鐘,頂子部分隆起得比現代頭盔高,那是為了容納古人的大髮髻。頂上還澆鑄成各種獸麵形狀,用來嚇敵人一跳,表麵經過打磨,比較光滑,但裡麵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頭巾再戴盔,以免蹭掉頭皮。古人體格比現代人好,秦人身材也比現代人高,平均一米八零,所以能頂著這樣笨大的頭盔走路。此外身上還穿著堅硬的牛皮甲。皮甲弄不好會磨傷皮膚,所以裡邊必須墊一層夾衣,於是又要長虱子。每天晚上,他們就依附於路邊的傳舍休息,忍著虱子癢癢。長官們睡傳舍裡邊,是房子。級彆低的長官睡帷幕(帳篷),兵士就露宿數星星,或者是極為簡單的帳篷。遇上下雨的時候就難受了,好在他們所經過的道路,都是諸侯間的國道,夯土路麵,下雨也不太泥濘。

路上的辛苦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給養問題。按《孫子兵法》說:出動戰車一千乘,就需要另一千輛車運輸給養。向前方轉運三十石糧食,最終隻有一石能抵達目的地,因為半路損耗很大,運輸的人馬自己也要吃(要吃掉一半兒)。一旦一隻牛鬨肚子走不動了,整個一車糧食都隻好拋棄路邊。所以,為了儘可能保證給養,除了牛車們在後邊要拉著糧食,士兵自己也要揹著口糧。總之,很難辦,當時運輸能力是不能支援遠距離運動作戰的。“千裡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而且秦國師出無名,它剛剛接受燭之武的說合跟鄭國結盟,現在無緣無故又去襲擊人家,背信棄義。

秦軍一路急行,迅速向東推進中原,進入洛陽地區,這是老周天子的地盤。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進賓館一樣,攜帶凶器的異國部隊也不能穿行洛陽,否則就是謀反的罪。如果非要穿行,需要改扮成平民的樣子,把皮甲捲起來,頭盔放到書包裡去。可是這幫快活的年輕軍漢不懂這個禮儀,隻是亂糟糟地跳下戰車,脫去青銅頭盔,亂點了一下腦袋,然後跳躍上車,奔騰而去。前後三百輛兵車,多是如此。跳躍上車也不對,戰車的車廂開門在後,門旁有繩,應該拉著這個繩子爬上去,這是禮儀。可這些快樂的軍漢,就像坐拖拉機趕集的農民一樣,為了炫耀腳力,都直蹦上車去。

王孫滿這時候還年幼,從門縫裡觀看了秦軍的表現,對爺爺周襄王發表了一番感想:“爺爺,秦師必敗。”

“為什麼啊?”

“輕佻的人都冇腦子,無禮的人疏於防備。一旦遭遇險情而又疏於防備,還是冇腦子的人,能不敗嗎?”這個有腦子的小孩聰明得駭人。

周襄王目送遠去的秦國兵馬,那些魁梧的陝西軍漢,盔頂上插著一簇簇鳥雀羽毛,在夕陽下煞是好看,彷彿一隻隻不會說話的、奇怪的、有觸角的甲殼蟲。有誰會知道,戴安全帽的這些可愛腦袋,不久就將被大石頭砸癟。

過了洛陽,再往東不遠就是此次偷襲的終點——河南新鄭(鄭國),秦穆公的作戰地圖上,已經把這裡畫了個紅叉。為了儘量減少與行經地區的接觸,秦軍偃旗息鼓,不露聲色,但還是被一隊鄭國商人的騾子迎麵攔住了。

就像政客會對錢感興趣,有錢的商人也會對政治感興趣。鄭國商人弦高就是一個熱衷於政治的暴發戶。他正去洛陽拿政府訂單,路上遭遇了秦軍。聽說秦軍是來攻打自己祖國鄭國的,弦高突然激發了濃鬱的愛國熱情。他用四張熟牛皮做見麵禮,又拿十二頭牛去犒勞秦軍,並假用鄭穆公名義宣佈:“鄙國國君作為東道主,已經給你們準備了熱洗澡水,還派出衛戍部隊,保障你們的安全哪。Welcome!”

總司令百裡孟明和兩個軍長麵麵相覷,吃驚而無奈地說:“看來鄭國人已經知道我們的偷襲計劃了,怎麼辦?”

弦高當晚用國道上的傳車,星夜把情報送回鄭國。鄭穆公聞報神情惶恐,趕緊偵察“秦國駐鄭大使館”。哇塞,秦國大使館裡的人正準備裡應外合了:甲冑都已上身了,正在磨礪兵器,給馬喂草,就等著開殺了。弦高送來的情報得到驗證。鄭穆公趕緊宣佈秦國大使杞子為不受歡迎的人,驅逐出境。鑒於杞子掌有鄭國北門鑰匙,鄭國北門的鎖,連忙換了把新的(當時已經有青銅鎖了,常常做成魚形,因為魚很警醒,即使睡覺也睜著眼)。

百裡孟明聽到這些訊息,望著鄭國的天空,喃喃地說:“我們的臥底也被趕跑了。”副司令白乙丙發言道:“看來不幸還是被我爹說中了,千裡襲人不好辦。”

“冇辦法了。我宣佈,偷襲計劃作廢。還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去吧。”百裡孟明總司令說。

“好啊,但是我們的給養快不夠了,司令。”白乙丙提醒說。

是凡戰爭,給養線總跟不上進攻部隊——進攻部隊是輕車肥馬跑得快,給養部隊則老牛重車,連跑帶喘跟不上。更何況秦軍是偷襲,屬於急行軍,一天走兩天甚至三天的路,給養更跟不上了。給養跟不上也有辦法,士兵可以散到附近,搶敵人田野裡的小米或稻子。這就是孫子所謂:“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武器從本國解決,糧草從敵國解決。所以當時打仗最好是秋收季節,隻有傻瓜纔會在堅壁清野的冬天出征。然而現在正是清冷的春天,田野裡啥也冇有。

“看來,我們隻好搶滑國人國庫裡的糧食了。”孟明說。秦軍三帥於是併力襲破附近的滑城(河南偃師,從前的商朝大城),儘掠滑國女子、玉帛、寶器、糧草。然後載上車,在不祥的空氣中,這夥憂心忡忡的秦國戰士決定返回祖國。他們西行三百裡,登上他們所熟悉的黃土高原,才略略放鬆了腳步。

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秦軍很快來到老頭子蹇叔預言的崤山鬼門關了,這是從中原進入陝西的大門,在陝西省東南角。崤山主峰一千七百多米,群山爛漫一片,隻在中間開裂出一條深溝,七十多公裡,彷彿一個長條大棺材。車馬想在溝中通行,都需要提前大聲吆喝,讓遠在深溝對麵十裡外的人聽到,設法提前避讓,如果雙方不期而遇,在這僅容一車通過的山路上,隻好彼此商量,讓一方退回原處。這個深溝是外界進出陝西的必經之路,如果在這深溝兩端設人把守,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後來戰國時期,果真在溝的東端修了著名的函穀關,西邊修了著名的潼關。兩道關口,易守難攻,捍衛著陝西關中的秦國人,是秦國的東方要塞。秦國在這個關的內部,所以叫關中平原,後來秦漢定都關中平原的西安,正是看中了這些易守難攻的要塞。)

晉軍元帥先軫也知道這個深溝,先軫說:“我們晉文公重耳剛剛駕崩,秦人就蠢蠢欲動,兵進中原,跑去與我們晉國人搶肉,妄圖撼動我們的霸主地位。秦國是我們潛在的敵人,為了子孫後代的安康,為了百年基業的穩固,請讓我們打秦國人吧。天奉我們一個大機會,機不可失,敵不可縱。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啊。”

“那我們應該怎麼打?”

“崤山地區山高澗深,都是絕壁峻嶺,溝中馬不能行,車不能轉,是秦軍回國的必經之路。如果我們在那裡伏擊秦軍,就可以全部殲滅之。”

晉文公重耳的兒子晉襄公批準了先軫的作戰方案。晉軍在崤山的峭壁絕頂上完成作戰部署,以逸待勞。公元前627年4月13日,先軫從壁頂往下眺望,看見輕率的秦軍終於在大笨蛋孟明的帶領下,慢慢走進了棺材。兩側都是懸崖絕壁,麵前是一條幽穀狹道,這支幾千裡奔走、長期暴露的軍隊攜帶著從滑國搶來的給養,疲勞不堪,誰也冇有力氣去偵察前方和頭頂的安全。在他們頭頂上,身穿黑色軍裝的晉國埋伏軍,已經像烏鴉那樣,等待著深溝底的屍體了。

晉國伏兵們靜靜地掩藏在草叢裡,向下眺望,他們看見在隻可容納一輛戰車的穀底小道上,秦軍行動遲緩。你甚至可以看清秦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車輪的轔轔,你甚至可以聽見秦國人的呼吸。其實那是你自己緊張的呼吸,埋伏在草叢中蓄勢待發,你手心裡滲出汗水。為了避免誰激動得忍不住大喊一聲,埋伏者們都口中含枚——含枚就是橫含著一個竹筷子樣的東西,這導致很多人的口水流到草上,招來很多古代的螞蟻。

最後的慘劇如期而至,先軫揮令擊鼓。這時候,春秋時代流行的各種青銅武器,都不如滿山遍野的石頭最有攻擊效力——放箭還有個命中率的問題,石頭卻一定會滾到穀地。滿山的石頭轟擊而下,秦軍三百輛戰車就像三百隻弱不禁風的虱子,撲哧撲哧全部稀爛。你知道“掐虱子”吧,把虱子放在背對背的兩手拇指中間,指甲背一擠,虱子就爆炸了。三萬驍勇的秦**漢(相當於現代五個師)的腦袋,全部在石頭轟擊中爆炸。秦軍在不見天日的狹溝裡發出短暫的鬼哭狼嚎之聲,很快哭聲被石頭掩埋,化為滿溝的肉餅,成為山脈的一部分。這還是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犧牲。犧牲者甚至至死都不知道敵人是誰,這挨千刀的壞事是哪個混蛋乾的。

笑著從山腰站起來的山西人,贏得了阻遏秦國東向爭霸的決定性勝利。先軫由此一戰成名,載入史冊。先軫早年以九袋長老身份跟隨重耳流浪,回國後,長期擔任三軍元帥,多謀善斷,性格剛直,先後指揮城濮之戰和崤之戰,均獲得壓倒性勝利。特彆是崤之戰首創了中國古代軍事史上第一次伏擊殲滅戰形式,俘虜了秦軍三個統帥,達到其個人軍事生涯的輝煌頂峰。超群出眾的俊義之士先軫,也因此成為春秋時代最牛的軍事戰略家和戰術指揮家,併爲晉文公、晉襄公兩代霸業打下強硬的軍事基礎。

說先軫是最牛的軍事戰略家,是有道理的,因為他主張和推動發起的崤之戰,對於保持晉人中原霸權地位,扼製秦人東出,具有重要意義說他是著名戰術家,因為他首次利用山地複雜地形給敵人設套,伏擊敵軍,一改從前打仗是觀兵的文雅古風,徹底結束了二十年前宋襄公時代“為戰以禮”的奧林匹克競賽精神,開創了“戰爭詐謀化”。

先軫勇創“詐謀化”的心路,因為他是山西晉國人,腦皮層多多,給人設套是山西人的傳統,早在“假虞滅虢”時就開始用套了。最有趣的一次,晉國人跟楚國人打仗,晉國人想逃跑,就告訴楚人說:“你們後退三十裡,騰出個地方咱們好好打一場。”楚人傻乎乎地一退,晉人卻轉身平安跑掉了。楚人想追,卻來不及了。晉人一邊跑,還一邊歡呼:“我們把楚人打退三十裡了!烏拉!”晉人的多智多詐常如此。先軫成長於這樣的環境,必然受其傳統影響。後來他跟隨重耳流浪期間,又“備嘗艱難阻險,儘知民情真偽”——意思是把自己磨鍊得很精,打仗就更精了。城濮之戰和崤之戰,先軫都使勁設套,他這種“戰爭詐謀化”的實踐,被後來的孫武總結為“兵不厭詐”革命性新軍事思想。

關於“兵不厭詐”,我們也可以說出它的一大串壞話來:從此打仗開始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宋襄公“不傷二毛”的精神再也冇有了。甚至不打仗的時候也開始坑蒙拐騙,導致世道開始澆漓、人心慢慢不古,每個人都很機巧。

不管你讚同也好,批判也好,先軫開創的“兵不厭詐”後來成為東方中國人戰爭術的最大特色,《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打仗幾乎都是這個(而西方則不太這樣),慢慢形成中國人重智謀而輕實力的特色,即便民間比武打擂,也是讚賞“四兩撥千斤”的巧勁而輕視巨拳粗膀的揮舞。中國人不如西方人喜愛戶外體育鍛鍊,而強調內心體驗修養(練心練氣、修禪打坐),大約也可以歸結到這一點上。它甚至把中國人的審美情趣也培養成求巧求奇,比如把大樹弄成盆景,天足纏成小腳。春秋戰國時的中國人顯得大氣磅礴、慨慷質樸,到了“兵不厭詐”的後代就更機巧玲瓏、奇思善想了。

秦晉崤之戰,秦軍全軍覆冇,有三個被俘:總司令百裡孟明,軍長西乞術、白乙丙。這哥仨給囚禁在曲沃,準備帶到晉都絳城獻俘。

晉文公重耳的二等媳婦之一——文嬴,是秦穆公親族的女兒(也許是秦穆公的親女兒),當初姐妹五個一起嫁給重耳。這位文嬴如今身在晉營心在秦,一聽說老爹秦穆公的總司令和倆軍長給捆住了,趕緊向重耳的兒子——現任國君晉襄公求情,請求放人:“秦晉世為婚姻,本來太平無事,都是這三個戰爭販子挑撥離間,貪功起釁,導致兩國乾戈相見。你放他們回去吧,請讓我爹殺了他們仨解恨。”

晉襄公猶豫不決。文嬴不是他的親媽,但畢竟是爹的二等媳婦,也得給些麵子啊。文嬴又說:“從前,你二叔晉惠公韓原大戰被我爹秦穆公俘虜,我爹請他吃七牢大飯,最後送他回國。你忘了嗎?”

晉襄公悚然心動。禮尚往來,自己也彆太小氣了,當即放孟明等三帥歸秦。次日早朝,先軫還打聽呢:“俘虜都哪去啦?什麼時候殺啊?”晉襄公說“俘虜已經坐飛機走啦,先君晉文公的夫人請我放人,我就放了。”先軫氣得叫道:“我們前方武士流著大汗,花了多少力氣才捉到這仨啊,她婦人一句話就給免了?自毀戰績,長敵威風,亡無日矣!”說完就對著晉襄公吐了一口唾沫。

當時朝堂上都鋪著華美的席子(諸侯國君是三層席子,天子五層,戰國時席子進化為地毯,地毯是中國和波斯人的首創),大臣上朝的時候,需要脫鞋脫襪子進去。先軫當著國君麵往席子上吐唾沫,實在無禮啊。等先軫冷靜下來,也覺得非常羞愧,就主動自責,辭去元帥職務。四個月之後,在一場對白狄的作戰中,先軫俘獲了白狄首領,充分顯示了自己的武功。然後以單車衝入敵陣,展開自殺性的衝鋒。可是狄人死活就是打不過他,他隻好脫掉甲冑,像許褚那樣赤膊作戰,終於死在亂箭之下,以變相自殺的方式向國君謝罪(為吐唾沫事件),表現了對晉君的忠誠和守禮。這個壯烈的悲劇人物的頭顱、一代軍事奇才的head,最終被狄人恭恭敬敬地歸還,麵色如生時一樣。

回到上邊冇說完的話題,當時晉襄公捱了先軫的唾沫,也非常懊悔,翻然悔悟,吩咐人趕緊去追秦國司令和軍長。陽處父領命,駕著馬車向西追到黃河邊上,看見三名秦國戰犯已經逃上渡船啦。陽處父打算誘捕他們,就把拉車的左馬解下,對船上喊:“喂——,寡君叫我送馬匹給你們呢,坐著車回國走啊,車舒服,快來——拿上馬再走吧——,喂——哎——”(陽處父也是個腦皮層多多的人啊!)可是三個秦將早是驚弓之鳥,哪裡肯信,回喊道:“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我們還是回國接受處理吧,如果能僥倖活下來,三年以後“答謝”你們晉國。三將又胡亂支吾了幾句,開船逃走了事。

他們仨回到秦國,秦穆公這邊正鬱悶呢。他聽說三軍精銳偷襲鄭國不成,在歸途上全部昇天了,又急又氣,寢食俱廢。秦穆公扶立晉惠公、晉懷公、晉文公三代,實在是對晉國有大恩,如何也想不到晉國會來打他。後來聽說三位大帥金蟬脫殼,龍歸大海了,方纔泣極而喜。管刑罰的官請求以喪軍辱師罪殺掉三帥,秦穆公說:“這是我的戰略決策失誤。咱們秦國這一筐土豆,扒拉來扒拉去,就這麼仨好的,殺了,還找誰去啊?”

秦穆公老爺子穿上素服(白的),弓腰到郊外迎接三帥,在河邊哭道:“我,嬴任好,違背蹇叔勸諫,使二三子受辱於前敵。都是我的罪啊。是我貪心太大,害了你們。”

瀟水曰:秦穆公到底要不要對戰敗負責呢?確實,老秦不聽蹇叔勸阻,一意孤行去遠征中原。但是,老秦這麼做也是出於無奈。

這要說說秦國地理位置。秦國從陝西關中平原出發,東進中原的通道——河南西部的走廊(函穀關到洛陽的一段),一直被晉國占領著。秦穆公起初的做法是想通過操縱鄰國來獲得出入中原的通行權。為此他對晉國軟硬兼施,曾先後扶立晉惠公、晉文公,與晉國聯姻,送糧助晉度過災年。但是收效不大,因為晉國實力很強,又靠近中原,不願讓秦軍自由穿越豫西通道。秦與晉國的幾次聯合軍事行動(比如一起在城濮打老楚、在中原圍鄭)隻是促成了晉文公的霸業,自己並未撈到好處。秦國這種“近交遠攻”的戰略失敗,表明那種依靠與鄰邦結盟修好來假道通行的做法是難以實現或不能持久的。爭奪中原霸業,還是直接占領通道門戶,才能出入攻守自若,不會受製於人。晉文公死後,秦穆公明白過來了,想改變戰略,即不惜與近鄰晉人打架,冒險發兵越過晉境進入中原,企圖在中原建立自己的據點。於是,就有了這一次“勞師襲遠”。然而他冇有想想,自己是不是晉國人的對手,最終落個三軍被殲的下場。

秦穆公在河邊,全麵承擔了戰敗的責任,他繼續深刻檢討自己說:“‘大風有隧,貪人敗類。’我不能因為誰長了個針眼就忽略他的大德。百裡孟明啊,你繼續當總司令吧,我不撤你。”

有情有義的話使聽者無不動容。失敗麵前,秦穆公不遷怒於人,也不委過於天,更冇有歇斯底裡,而是正視自己的過失,鼓舞部屬,勵精圖治。百裡孟明本來灰心喪氣,準備領死,看見秦穆公對自己信任有加,遂感愧萬分,惟圖報效。第二年他帶著兩箇舊軍長,以四百乘兵車伐晉,欲雪崤山之恥,繼續貫徹近攻晉國以求中原霸業的戰略。

晉人則以先軫之子——先且居為大將、趙衰為副,率三軍中的一軍迎秦兵於境上。鑒於兵少,先且居就不給部署以猶豫膽怯的機會,采取主動出擊戰術,硬碰硬地迎擊秦軍。其部下狼覃是一員猛將,率少量士卒猛轟秦軍,直至戰死於陣前(狼覃以前不受先軫賞識重用,滿肚子都是意見,所以此次臨陣死戰,以證明自己的驍勇。他有情緒卻不作亂,用勇武捍衛自己的名譽,被《左傳》稱為君子)。當時戰場範圍不大,晉國人全看見狼覃之喋血了,大受激勵,一擁而上,秦師不能敵,大敗而歸,把甲械好東西丟給了晉人。

晉國人把這次狼狽而逃的秦軍戲稱為“拜賜之師”,嘲諷孟明在船上那句“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的吹牛。接著,元帥先且居又會同宋、陳、鄭三國之師攻入秦境,取其江、彭二邑而還。至此,晉襄公從崤戰起前後三敗秦師,實現了晉國神漢卜偃所預言的“一擊三傷”。作為晉文公的兒子,晉襄公成功地推進了上一代霸業。秦國“常敗將軍”。

孟明這回急眼了,散儘家財,撫卹陣亡將士家屬,每日操練軍隊,以忠義砥礪秦人。所謂哀兵必勝,第三年頭上,年邁的秦穆公親自帶著孟明討伐晉國——老驥伏櫪、誌在千裡啦。渡過黃河以後,他們焚燬全部渡船(像項羽那樣不留歸路了),誓死克敵。秦軍逐次躍進突擊,攻破山西西部聞喜地區要塞。晉軍避敵鋒芒,不敢貿然出戰,向中央政府請示。晉國元老趙衰說“秦軍連連失敗,如今憤怒已極,傾國兵馬來犯,銳氣不可阻擋,不如迴避,使其稍許得誌,平息兩國之爭。”趙衰又唸了幾句詩來加強自己的論點。先且居也主張和為貴,避免陷入南西兩線作戰的境地(南對楚、西對秦)。狐偃則四五年冇有發表意見了,這個智多星,估計他老人家得了老年癡呆症,或者已經死了。

既然大家觀點一致,晉襄公遂命令晉軍向主要關隘收縮,封閉秦軍進攻空間,避而不戰,這就是所謂堅壁清野吧。秦人轉了一圈,看看冇人跟他打架,突然想起了從前的崤山了。於是跑到黃河大拐彎以外的崤山,在當年的穀底戰場為死難將士收殮白骨,堆土立標,宰牛殺馬,舉行祭奠儀式。秦穆公素服,親自祭奠,將士無不落淚,三軍哀慟,鳥獸為之淒惻。為了反省自己當年的錯誤,秦穆公再次麵對大軍公開檢討,這便是載於《尚書》中的最後一篇《秦誓》,深刻批判自己待士標準不一。秦穆公班師途中,還有一定的攻擊後勁,便又去攻打晉占領區,收複了去冬被晉軍搶占的江、彭二邑。隨後打道回府,準備來年慢慢再鬥。

秦晉之間就是這樣反覆攻殺,血雨相見,這一對長期以來互相嫁閨女的“之好”國家,實在是冇法再好下去了。

記得小說《圍城》中提到,方鴻漸的爹,跟親家翁不和,互相看不上眼,關係冷惡。方老爺子遂在日記中總結如下,很有意思:“夫春秋之時,秦晉二國,世締婚姻,而世尋乾戈。親家相惡,於今為烈,號曰‘秦晉’,變固宜也。”

老頭子意思是:“男女親家之間,雖然美其名曰‘秦晉之好’,其實冇少打架,這倒跟秦晉兩個親家國之間的實際情形差不多啊。把現代親家之間的冷惡關係叫做‘秦晉之好’真合適呢。”

方老頭子寫完,對自己的創見得意非凡,隻可惜不能送給親家翁親自鑒賞。嗬嗬。

秦穆公在晉國掃蕩了一圈,雖然收益有限,也算是報了三年宿恨,但是近攻晉國以打通挺進中原道路的策略,畢竟是一廂情願,秦國目前還冇有這個國力。老秦隨後修改了自己的戰略,不再去中原了,而改向西發展。他出動傾國兵馬,以迅雷之速,不到一年時間,向西滅掉西戎二十餘國,開疆一千裡,控製甘肅、寧夏,史稱“秦穆公並國二十,遂霸西戎”。秦穆公得誌於西陲,震動天下,周襄王賜他以金鼓,以示祝賀。終於他繼齊桓、宋襄、晉文之後,成為威風赫赫的春秋第四霸主。

與其他霸主相比,秦穆公是個熱心腸的質樸傢夥。當時華夏已是禮崩樂壞,諸侯侵伐,王道不通,但秦穆公嚴格要求自己,並不惟利是圖,反倒熱心公益,賙濟饑寒,多次襄助近鄰,扶立晉惠公、晉懷公、晉文公三代,晉文公入國遭遇恐怖分子襲擊,他又出兵反恐,彆無所求,每呼必應,其襟魄之偉大,赤心之坦蕩,清風一片,垂範千古。秦穆公參加城濮之戰,襲鄭滅滑,並國西戎,美名多多,不愧霸主之功。

但秦國影響力始終無法向東越過陝西的崤山,東進中原的路始終被晉人扼住。畢竟秦國的綜合國力不行,基礎差,發展滯後,龜縮西隅而已,隻能稱雄於陝、甘。不過,“霸”這個字原本就是指地方霸主,所謂“獨霸一方”嘛。劉備占據西川,《世說新語》上就稱他為霸。所以,獨霸西陲的秦穆公號稱春秋第四位霸主,是冇有問題的。事實上,當我們回顧齊桓公時,齊桓公的霸業也偏在東隅,車轍未能履及黃土高原;晉文公稱霸,也隻在山西、河南,勢力無法達到東海。而且兩人都不曾染指楚國的本土,更不曾飲馬長江,一睹南半箇中國之盛。所以,他倆的“霸”也都是局域性的。“霸”字本身就是局域性的,如果是全國的,那就叫“王”了。

秦穆公善於引納人才,而不是囿於土著家族的小圈子。百裡奚、蹇叔、公孫枝、孟明、丕豹,都是他所重用的外國人。並且秦穆公用人不疑,孟明第三次失敗之後,“秦人皆以為怯”,秦穆公力排眾議,超乎尋常地信任孟明,讓他總領三軍及全國行政。兵法雲:“上下同欲者勝”,秦國君臣同仇敵愾,怒沖霄漢,終於東恐晉人,西吞戎國,稱霸西陲。《左傳》上還唸了好幾句《詩經》的話讚揚他。秦穆公文采也不錯,說話也常引用《詩經》,給士兵開大會的時候,談到寬容、嫉妒、誠實,聽者津津有味。總之,秦穆公絕不是個大老粗,他學問很深,說話時引用的“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語出《詩經》,意思很奇,現在學者都搞不懂它。

秦穆公生的女兒也不錯,除了嫁給晉國人,最有名的一位愛女就是有名的弄玉了。弄玉小姐冰清玉潔,天生對權力名位都不感冒。她喜歡吹笙,非要嫁一個能與她笙歌匹敵的郎君。後來,不食人間煙火的華山隱士瀟水(對不起,是蕭史),吹著簫,把這個美女泡到了手。倆人一起乘著鳳凰飛翔而去。這是古代很有名的美麗故事,為數不多的金童玉女順利把婚結了的童話。到了後代,愛情能否大團圓,就取決於郎君能否中新科狀元了。到後來的封建時代,覺得倆人合乘鳳凰影響不好,就讓蕭史下來改乘龍,這也就是“乘龍快婿”的來曆。

秦穆公死在公元前621年,是他獨霸西陲後兩年。估計是他的繼承人為了表孝心,或者如蘇東坡所說:秦國本地的三名高級知識分子車奄息、車仲行、車針虎——號稱車家三良,感覺恩主死了,自己再活著也冇意思,於是這哥仨與177人,一起做了秦穆公的人殉,活埋了。這種開曆史倒車的愚蠢做法,即使當時人都感覺不可思議,《詩經·黃鳥》表現出了對車家三良的哀婉。秦國地處偏僻,民智閉塞,高級知識分子寥寥無幾,又這麼一殉葬,大觸黴頭。秦穆公的霸業終於曇花一現,後來的秦國寂靜無聞,直到戰國中期才二度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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